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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暗藏殺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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慶歷三年的初雪,像是許多年前的那次一般,並沒有多大,但卻足夠將世間掩作一片瑰麗的潔白。

長孫家連同府中家丁一共二百六十八人,盡數抄斬,殷紅的血一次次濺上刑臺白幡,猶如風吹瑟瑟而動。那丈二白幡被血濕透難以掛盛,猶如腐木生生斷作數截。

雪落埋血,浸了三尺櫻桃色。

馬車已是行至了翠微山腳下,九歌卻忽聞山下城中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大肆號哭,饒是隔了如此遠,傳至耳中也依舊能辨認多是女眷的哭喊聲。她蹙眉要將馬車帷簾掀開,卻被合歡眼疾手快攔下了:“殿下,莫將那怨氣招進來。”

她淡淡一笑:“你也說那是怨氣,他們真該要怨,也犯不上來怨我。”

合歡重重嘆了口氣,再說不出什麽話來,倒是九歌道:“倒是我冤枉了瑾之,原本那場伏擊就怪不到他頭上……”說完頓了頓,面上神色有些恍惚,“他失蹤這麽些日子,也不知是為何。”

她心中閃過一絲恍惚的想法,幾乎是剎那間,又硬生生將其壓了下去。

妙音閣位於翠微山頂,因風雪愈大,馬車一路走走停停,到了晚間也未行至山腰處,外間趕車送她們上山的正是伍盛的徒弟陳士如,他見日色已昏,便大聲朝裏問道:“殿下,姑姑,不若尋個平地歇一夜吧,妙音閣還有極遠的路呢。”

九歌點頭:“那與後面的一隊侍衛說一聲,歇一歇吧。”

雪只是下得密,山間林盡數作白,天色本陰沈晦暗,此刻更是黑雲壓城,眾人往山巔望去,那厚沈的雲似一塊烏油帷布直直壓下來,教人喘不過氣。

九歌出得馬車外,平地上的雪被踏作一地碎瓊亂玉,已有侍衛出言道:“殿下當心,那邊是一方陡坡,莫要失足了。”

她心中一驚,忙收回腳來,又是地上雪滑,好不容易站穩,合歡上前摻住她,嘆了氣道:“本沒有料到今日下雪難行,出宮前只以為最遲也能夜裏到的,連幹糧也沒有帶多少。”

九歌聞言,望了周圍跟著的七八個侍衛,見他們精神萎靡,似已經饑腸轆轆,便道:“你們想辦法去尋些吃的,雖是嚴冬不易尋到什麽,但跟著林中雪地上的小獸腳印,可以找到幾只野兔來烤了吃。”她見他們已紛紛摩拳擦掌,又笑道:“都各自小心些,這山中是有老虎的。”

只餘了兩名侍衛留下生火,陳士如湊在他們跟前,給他們擋著風,九歌見他心性純良,便低聲朝合歡笑道:“這孩子真教我喜歡。”合歡也是笑:“聽伍盛說,他原是窮人家的孩子,因死了爹娘無親無故,才想到來宮裏當差,還是農人淳樸的心性。”

九歌鼻尖都凍紅,幽幽嘆了聲:“也是個可憐的人。”

雪漸漸停了,天已完全黑下來,那些侍衛卻還未回,陳士如有些焦急,向九歌問道:“殿下,小的順著腳印子去找他們吧。”

九歌原在出神,聽見他的話,望了望天色,見果真已十分晚了,因道:“那你小心些,若是找不到也莫要勉強,盡早回來。”

陳士如嘻嘻一笑:“殿下放心。”

他揀了根稍粗的木棍取火燃作火把,便往先前侍衛們走的路去了。卻是還未走出半炷香的時辰,遠處林間隱隱聽得刀劍打鬥聲,九歌心中一驚,侍衛已是起身將火滅了,抽出佩劍來將她與合歡護住。

卻只餘兩人,如何護得住,合歡心中大急,又不知遠處是何情形,便將九歌扶進了馬車:“許是山賊作亂,殿下莫怕。”

那打鬥聲愈行愈近,且極快,九歌在馬車中細細聽著,哪裏有半分山賊打鬥的樣子,竟有幾分訓練有素的樣子,連合歡也察覺到那一隊人勢如破竹,面色發白地去問九歌:“殿下,該當如何?”

九歌慘淡一笑:“若真是他派來的人,那我倒是死得其所了。”

合歡心中大驚,慌忙扶住了她的手臂:“不可能的,帝上此次送您出宮,定然是生了氣,卻也只能是生氣罷了,如何還能起殺心呢。”

已有一個黑衣蒙面的精壯男子殺了過來,兩名侍衛飛身去攔,卻竟如同螳臂當車一般,連一招也未拆夠,即刻被擊倒在地。九歌心中已是驚愕萬分,皇家侍衛不敢稱武功精湛,但若逢敵手,再不濟也可過上三招,如今此番場景,竟連半分招架的餘地也無。

九歌原本會武,但手邊並無長物,那黑衣人已是快要殺到馬車前,堪堪是電光火石之間,九歌將馬車帷簾一掀:“姑姑,你小心些,坐穩了。”

她低身躲過那人長劍,將馬鞭霍地揚起,朝他面上揮去,那黑衣人像是極為忌諱面容暴露,急急往後退了幾步,九歌已是來不及多想,咬牙將鞭子狠狠抽上馬身,那馬揚蹄長嘶一聲,越過那黑衣人便往前跑去。

前方無路,正是那平地旁的一方陡坡,那馬似發狂一般,連沖直沖,坡上尚有積雪,馬蹄打滑,連車帶人都失重滾翻下去,情勢已是萬分危急,合歡在車內心急如焚,撲身上去將九歌抱住護著了。

只是一時的天旋地轉,分不清是地上騰起的雪沫還是坡邊草木上的餘雪,眼前一片花白疾速掠過,九歌的內心卻突然無比平靜,靜得周遭的一切聲響都作虛無,只餘下自己緩慢粗重的呼吸聲。

她恍惚記起那年,他緊緊握住自己的手,眼神堅定,如同許諾盟誓一般:“九歌,你等著我,我此去幽州,回來時定能帶好消息給你。你別生我的氣,等來年下雪,我定然帶你一同去幽州。”

那是她愛了多年的情深不壽,那時他的眉眼還不似如今這般冷,漫天的雪又開始紛然墜下,她只覺得周身冷得令人發抖,全身的熱氣都逐漸消去,像是過了許久,她緩緩睜開眼,繼而又無力地閉上。

這次,許是真的活不過了。

碧宸宮中寂靜無聲,蘇如雪低著頭不敢去看身前之人,殿內燃的烏木金絲沈香氣息綿長,他忽而像是有些厭煩,揮袖道:“把香撤了。”

已過了掌燈的時辰,他卻還不喚人點燭。她便屏息凝神,與他一同坐在夜裏。

今日長孫一族滿門抄斬,她本懷著必死的心,連三尺白綾都暗自備好,他卻像忘了自己也屬長孫旁支一般,未有定下任何罪狀,她倒愈發不安起來。日前只聽宮侍說起,他在菁華殿大鬧一場,後來竟將那人逐出了宮,又思及自己情境,不覺有些兔死狐悲的惻然。

其時大雪簌簌落下,檐上的雪積得太厚竟承不住,不時落下一大塊來,讓她的心提了又提。

壑淵望著窗外的雪出神,無數的雪撲在窗上,細密有聲,像是敲在自己心間一般,他忽而輕輕一笑道:“若明日晴了,我們便去七柳橋看雪。”

她怔然半晌,依然不敢答話,他的目光已經望了過來,含笑道:“為何不說話?”

他的眼神迷離地落在她面上,又像是在看另外的一個人,她心中莫名一酸,偏過臉道:“臣妾已有許久未見帝上,您一去便是如此之久,臣妾竟不知如何開口了。”

他在幽暗夜色中撫上她的臉,輕聲道:“歇下吧。”

她心中一緊,正欲脫口去問,他卻已經起身:“好好歇著,朕明日來接你。”

他必然是不會歇在自己寢宮,她還為何要隱隱生出那麽一股子期待。

第二日的雪依舊下著,他卻還是來了,她有意打扮了一番,穿了件櫻色的對襟襦襖,外面罩著一件雪白的鶴羽大氅,他皺眉看她,道:“換別的大氅,你穿白色不好。”

她身邊的宮侍忙進殿去尋了件火狐毛的出來,蘇如雪本就生得嬌俏,那火狐毛色明艷似火,襯得她容若春花,他面上神情難辨,立在原地一言不發,蘇如雪心中覺得害怕,開口怯怯喚了一聲:“帝上……”

他的身形聳然一動,像是被她的出言驚到一般,回神看著她,道:“嗯,走吧。”

城中雖是行人極少,但道上雪深,馬車行得極為艱難,到七柳橋時,雪漸漸下得小了,北風嘶嘶地吹著,頭頂的蒼穹陰沈不堪。

橋上的積雪太厚,因擔心腳下發滑,他二人便未有走上去,只立在河邊的小徑上看雪不住地落入七柳河中,河面已是結了一層厚厚的冰,雪不住的落著,並不見消融。

他握住她的手,卻並沒有去看她:“這樣大的雪,這些年倒是極少見了。”

她覺得有些冷,略向他身邊偎了過去:“聽娘說,臣妾出生的時候也是下著大雪,當時爹爹把我抱在窗下看雪,見我極是喜歡,連哭也不哭了,便給臣妾取了名叫如雪。”

他聞言有一瞬的怔忡,良久,緩緩道:“你也喜歡看雪。”

她道:“聽帝上的語氣,像是還有哪個人也喜歡……”她說到一半,忽而快快閉上嘴,強自掩下心中慌亂,低聲道:“臣妾愚昧,不該說這樣的話。”

他卻是笑了笑,見她如受驚的兔子一般怯怯然,心中不由得一軟,輕聲道:“你膽子怎麽這樣小。”

遠遠傳來一陣幽隱冬梅香,入目皆是雪亮的白,蘇如雪聽他的語氣溫柔,心中難過,手微微抖起來,慢慢地說:“我怕她。”

他負手而立,似是充耳未聞,並不作聲。

她心中卻好似突生了一種絕望:“她嫉妒瓔姐姐,為了除掉她,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下得去手……”

他眼中有一抹神色飛快閃過,卻教她看不清,她仰面看著他,幾乎是一種無望的哀求:“帝上,我比她……”

他霍然揚手就打了她一巴掌,直逼得她跪在了雪裏,那一掌清清脆脆,是她從未受過的痛,他低頭看下來,雙目微紅,眼底臥著將要風雨欲來的怒意:“你比她好,可你也不是她。”

壑淵幾乎要生生將她殺了,只是怒不可遏,深吸一口氣才勉強克制住殺意,厲聲道:“你今日也不必回宮去,朕自會與你尋個妥當地方!”

蘇如雪身形劇烈一顫,伏在雪裏緩緩流下淚來。

遠處忽而傳來一陣急急的馬蹄聲,那馬還未行近,人已從馬背上翻了下來,一路連滾帶爬濺了滿身的雪,伍盛已上前去將他一把撈起來,開口低低罵道:“你這沒了魂的小猴崽子,禦前這樣失禮,豈還了得……”

陳士如面色青白,竟生生將自己從他師父的手裏掙開去,哆嗦著匍匐在地,哭出了聲:“帝上,不好了,帝姬殿下在翠微山遇害了!”

壑淵猶在氣頭上,聽見這番哭喊,全身血液都回流至心底,陡然涼下去,他只覺腦中轟然一聲巨響,猶如數道驚雷朝頭上直直劈下,連四周的聲音都聽不見,只見到陳士如哭著在說些什麽,仿佛過了許久,他才勉力找回自己的聲音,啞聲緩緩道:“你說什麽?”

陳士如哭著,搖頭說不出話,他恍惚往後退了一步,心中竟陡然生出一種極度的恐懼來,他勉力撐住輕微發抖的身子,雙手緊緊攥作了拳頭也渾然未覺,便連聲音都不似自己:“她人呢?她在哪裏?”

陳士如胡亂地抹著眼淚,嗚咽道:“不知誰派了許多刺客來殺我們,殿下不願落在歹人手裏,連人帶車墜崖了……”

他竟恍惚聞見一陣遙遠清幽的茉莉花香……她總愛在發間別上一朵茉莉,墨色的發,月白的花,鵝黃的蕊……可這樣的季節裏,又如何會有茉莉。

他這一生仿似永遠也沒有做對過一件事,上蒼竟要如此報覆他,連她的最後一面也要見不上了……

是他親手放她走的,是他親口讓她去了翠微山的。

茫然四顧,竟再無一處雪景有她的印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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